遥远的归途
_写于2006年的春节之后
我并非是非要回家过年不可的.家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几间瓦房,白发苍苍的双亲,以及几份薄田而已......瓦房已旧,双亲已老,薄田里生长的全是荒芜了的希望.......但是,我还是要回去.在他乡繁华的城市里,我会觉得自己更孤苦,更可怜;曾经有一年,我尝试着不回去,但事实是我却几乎为此而疯狂――城市缺少道德的街头和自以为是的高高建筑,漠视着寻求希望的我,让我绝望;是的,如果我不回去,我就无法确定自己是谁;在这里,在那遥远的他乡,我只是一个躯壳,一个卑贱的劳动力而已;在这里,在那遥远的他乡,我常常处于一种精神性的失语状态;在这里,在遥远的他乡,我注定是"沉默的大多数"......自从经历那次"精神性"的心灵挣扎之后,我才真正开始固执的断定:只有故乡,才是唯一能见证我曾经活过也是唯一能够提供我有尊严的活下去的伦理道德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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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穷人的世界里,"回家过年"所要担当的意义是:重返儿时的甜蜜.――虽然,这已经很难实现.但"很难实现"而去努力正是穷人生活的意义所在,为了这一点,我们付出了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就如在那个寒冷冬日的夜里,我为"回家过年"所做出的种种努力.结果,我成功了,而这所谓的成功就是挤上了那趟塞满如我般农民工连上个厕所都有困难的列车。
由此看来,穷人的理想是多么的低俗,多么的浅薄.这仿佛让我看到了我少时耕作过的土地:黑油油的,似乎埋藏着我和我父辈许多的财富和希望.但是,我和我的父辈却始终未曾为此真正获得过财富和希望.我们在那块长满农作物也长满青草的土地上不停的挖掘,挖掘,然后播种,灌溉,然后等待着收成;而事实上,我们知道是没有希望的,土地早就成了无望的希望了罢.税收,债务,以及可怕的民间高利贷象三座大山压垮了我父亲的背,压遍了我求学的梦想.对于草根社会,我比很多人更深切的体验和直面着它,它早就在我心中建立起了一座观念的大厦:农民,就是低贱的下界,就是在尊严和侮辱中间求生的人民,就是被权势.金钱和道德所奴役的人民.
2
朋友小陆父亲的死亡使我在灵魂层面体验了什么是苦难,什么是对苦难的伟大反抗.
那年我才读书辍学不久,在家务农,常和小陆一起抽烟打牌喝酒.小陆家很穷,穷地连他哥的婚姻都无法解决.很多人说媒,但女方都以他家没有合适的房子为由拒绝了.后来,他家终于要造房了,钱都是小陆的父亲四处借的.而房子终于在债台高筑中一点一点的树了起来,终于到了搬家那天,小陆的父亲却突然出了事故.他很突然的掉进河里死了,这突然的死亡使得这座新房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非议和指责.因为造房子的钱都是小陆父亲借的,有很多的钱没有打欠条,也就是那些债主被小陆父亲的突然死亡搞的死无对仗.几个月之后,小陆的哥哥终于娶来个媳妇.
小陆家的故事就在那样的悲喜交加中进行着,而我亲眼目睹了这一些,目睹了贫穷的喜庆和贫穷的死亡。但随后那次和小陆的酒后聊天使我突然间成长起来,小陆说:我父亲是自杀的,这事只有我们兄弟知道,他知道我们家是没有可能还债的,所以他为我们选择了死.
这就是我们穷人世界里生命的价值吗?小陆看着我惊讶的眼神,平静的说:我父亲很伟大,我理解他。我惊讶的看着小陆,看着我生长的土地,我终于下定决心要逃离.于是,我就开始挤上了那趟载着被称为盲流的列车,开始了盲流的苦难生涯。可是,我那颗裹满忧伤的心啊,始终在下界寻找谜一般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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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几年来,我经历了很多困惑和挣扎,特别是精神的边缘化和接近崩溃,使得我变得敏感而脆弱.我的家乡是在宁波地区的某个偏僻的农村。而我,背井离乡,已经很多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离别成了我生命中不得不承受的习惯。其实,离别的本质是和相聚联结在一起的,但起初的我并不知晓。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无望的把处身于他乡的行迹感受为“流浪”,后来的“漂泊”,再后一点的“过客”。这些语词之于我精神内部的界定,凸现出了我的失望,忧伤,还有迷茫。我曾经为此而写过一首命为《无题》的诗,诗中有句是那样说的:故乡啊,你是否还在大地的那一头等我。后来,我依着这诗句分析自己的心理时觉得,在疑问词下选择了句号的无意识做法本身蕴涵着自身心灵深处对故乡/归宿的希望和信念。
是啊,我确实被这个世界这个不人道的社会抛弃过,但我在内心里却始终没有抛弃过自己。——这,或者就是希望和信念所赖以生长的土地;也正因为这块土地,我才会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收获了信仰。确实,也正是那种希望支撑着我一次次度过沮丧,彷徨,绝望等精神危机的最重要内在因素;在那种希望中,我也走过了失落,走过了沉沦,也走过了虚无的幻灭感;在那种希望中,我走过了对“世俗”的怀疑,对“政权”的不信任,对“信仰”的追寻……当今天的我沉静的回望我的过去,我最想说的一句也是必须要说的一句话是:感谢神,感谢希望。
关于那样的一些历史或往事,我常常对他人说了又说,我知道我是在宏扬着一种深刻的意义,那是关于“信”的历史或往事。尽管,历史是由很多的偶然构成,也是由一些幽玄的定然决定着;然而,所谓往事,就如同一本复杂的“思想史”,明明是清晰的,却常常在记忆和想象中被重新构建。而我,就在这个繁杂的人世间里,穿越过俗世的屏障,跨越过自由的歧途,超越过理性的权威来到一种新的秩序里。——那种秩序就是关于宗教(伊斯兰教)的,是心灵秩序和社会秩序的自然重合,是我灵魂深处的一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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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遥远,但是远和近,仅仅是一念之间;当周遭的许多人和物都在不由自主的沦落着,我的那一念所要做的就是坚守住心灵的家园.故乡,早已经沦落了;没有沦落的只是那些根植于内心的和家园相关的农民气质和农民意识,以及在那种气质和意识下面滋生起来的信仰.
在苦难的疆域里,就反抗而言,信仰比死亡更伟大;信仰选择了以生来担当,死亡是选择了逝去逃避。而对于我而言,归途就在这之间.伟大就在这之间......
于是,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的一句话:天国,在你们心中.我忍不住想说:尊严和自由,在你们的心中。